作者:裴国栋
幼年时,我曾有一段过继于人的经历。四岁时被过继给五叔为子。过继,也称过房,是传统宗族观念中的一种收养行为。大多数,是为了延续男性继承人而为之。当一个家庭需要后嗣时,就从宗族或其他亲属中,收养一位子女,以维持祭祀香火。把我过继五叔是1954年。在那个年代,农村重男轻女思想非常严重,心目中只有男孩可传宗接代。女孩子是不能接替香火传宗接代的。如果生有女孩无男孩,或者婚后迟迟不生育者,就从自己家族兄弟姐妹的孩子中过继一名男孩作为养子,如自己兄弟姐妹孩子中没有适合的,就抱养他人的孩子作为养子来接递香火。我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过继给五叔为子的。
五叔裴岁喜,1921年农历辛酉鸡年所生(具体月日不祥),2003年5月逝世,享年82岁。五娘蒲氏,秦安县云山镇人(生辰不祥)。五叔中等个子,瘦瘦的身材,浓浓的眉毛下嵌着一双不太大而又发亮的眼睛,从他眼神里永远都找不到一点忧愁。岁月像把利刃,无情地在他额头刻下道道沧桑的痕迹。由于长年的劳累,五叔脚腿有点不方便,走起路来腿稍有点瘸,背也稍微驼。五叔性格开朗,为人谦和,经常面带笑容,特别喜欢和人开玩笑。每当他坐在巷道大家就围笼过来,爱听他讲笑话,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五叔解放前给天水城一户姓王的大户人家扛长工种植蔬菜。由于五叔为人勤快、诚实,深受这户人家的喜爱。五叔解放后搬回老家裴家庄居住。多年来天水城里这户人家对五叔以亲戚相待,经常来往走动。五叔在城里生活多年,生活习性、口语等,也和当地农民有点不同,村民们称他“城里人”,久而久之“城里人”就成了他的名号。
五叔在天水城种植了多年蔬菜,学得了一手作务蔬菜的技术。1958年生产队集体建起了菜园子,生产队干部决定让五叔仍然给集体作务蔬菜。蔬菜园就建在裴家庄叫磨崖湾子这块地里,也就是现在贾川乡中学所占的位置。他在给生产队作务蔬菜的那些年里,村民们不仅能吃上他种的新鲜蔬菜,而且又给生产队赚了不少钱。他作务的瓜果又大又甜,一个大南瓜足足有30多斤重,被县上拿去展览,在那“大跃进”年代真的在全县放了“卫星”。包产到户后,五叔又在自家承包地里种植起瓜果蔬菜来,除满足家里外,还给村上和邻村村民销售,既解决了乡亲们吃菜难的问题,又给自家赚了钱。我每次回到老家也都能吃上他亲手作务的新鲜蔬菜和瓜果。
五叔成婚比较晚。由于我家过去穷无力给彩礼,另一方面五叔常年在外,家里不好提亲,所以婚事多少也有点耽搁。在他三十三多岁时,五娘从秦安县云山镇流浪乞讨到裴家庄时,经人说合才与五叔成婚。成婚后五娘多年尚未生育,所以,1954年我四岁时,父亲和五叔商议,把我过继给五叔为子。从那时起,我就和五叔五娘生活在一起,并随五叔在天水城里生活了几年。记得我们居住在城北叫弥陀寺的那条巷道。听说那条巷道过去有一弥陀寺院,所以这条巷道取名弥陀寺巷。至今我每当路过此地时,不由的唤起对儿时的回忆。记得我还在天水城里上过一段时间的学,到底在什么地方﹑是哪所学校,现在我已记不清了。
1952年农村土改运动中,父辈们劝五叔从天水城搬回裴家庄老家居住。这样,五叔就放弃了城里生活,从天水城搬迁到裴家庄,参加了老家的土地改革运动。那时,父亲是老家裴家庄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干部,划分宅基地时就把我家与五叔的宅基地划在一起,修建了两个院落,一个院落我家居住,另-个院落五叔居住。两个院落中间相隔一条巷道,形成两个院落大门相对的格局。有句俗话:“远亲房,近邻居,好不过的是对门子。”父亲和五叔不仅是亲弟兄,又是邻居,还是对门子。后来,父亲和五叔两个老弟兄间发生了一些纠葛,大都是为我的吃穿住的小事。
1957年腊月祖母去世,祖母的灵柩从土门乡党湾村运到裴家庄老家殡葬后,父辈们在五叔家设灵堂祭祀,服三守灵。就在那天晚上父亲和五叔俩个老弟兄间发生纠葛,我也就结束了过继与人的历史。
冬天农村的夜晚非常寂静,西北风呼呼刮着,飘飘洒洒的雪花从天而降,把大地复盖一遍又一遍。父辈们围坐在五叔家的热炕上,一边熬喝我们西北人特有的“罐罐茶”,一边说长道短,谈论家事。在言谈中,无意中牵扯到我,父亲和五叔两个老弟兄间相互争执,各不相让。五叔要我回到父母处去生活,父亲却认为既然将我过继给五叔,就应随五叔一起生活。两个倔强的大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争执。在争执中,五叔把我从熟睡中唤醒,让我立即回到父母亲住处去。在那天晚上十二时左右,我就离开了五叔和五娘。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冰天雪地,寒风刺骨的夜晚。当时我七岁,寒冬的夜晚站在山村巷道的十字路口,冻僵了的小手紧紧抱着儿时经常穿的那种小黑棉袄的衣襟,西北风象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两眼巴巴的盯着父亲和五叔两家两个对门子的大门门扇,看谁家能容下我幼弱的身躯。两家大门始终关闭得严严实实,偶尔有人出入我就乘机赶了过去,可谁家也不容许我迈进门槛半步。年幼的我在那数九寒天,冰天雪地的夜晚无处归宿,只好蹲在离“对门子”不远的一处墙的拐角处遮风避寒。那时侯,农村狼特别多,村子里经常发生狼吃羊、吃猪的事情。大人吓孩子的第一句话是“狼来了!”如若那天晚上真的遇到了狼,可能就没有我这些后来的后来……
寒风呼呼的咆哮,鹅毛大雪空中飞舞,地面冻得像钢板似的。好不容易熬到天,天明仍然没有我落身之处,左邻右舍的村民看见我只是哀声叹气,谁也不敢把“事非”中的我带回家中。我双脚冻得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身上好象丝麻未挂。饥肠辘辘,饿得我前心贴着后背,坐也不成站也不是,真正尝试了饥寒交迫的滋味。直到下午四点左右,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忍受着一天汤水未进的饥肠,踩踏着冰雪融化的泥浆,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村头生产队圈养牲畜的饲养院走去。生产队的饲养院因为饲养牲畜有大量的粪便煨炕,所以火炕特别热,想去那里暖热炕。饲养院在村头的山崖之下,山崖上开挖着几孔窑洞,在这些窑洞中圈养生产队的马、驴、骡子等大牲畜。最中间的一孔窑洞还上下各开挖了一个不深的窑洞,并紧贴崖面修建了一个两层楼式的房子。当地人把这种修建格式叫“高房子”。这个高房子上下两层中,第一层存放草料及农具,第二层是饲养人员看护牲畜的住所。在我艰难地移动着脚步行至村边叫碾子巷巷的地方时,被当村支部书记的堂爸看见。他凑过来问我:“国栋,孩子你到哪里去?”我只是委屈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两眼盯着村支部书记的堂爸。他紧接着说:“是不是他们俩家谁家也不肯收留你?”支书堂爸一句话问得我泪水夺眶而出,两眼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哽咽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抽泣打嗝说不出话来。支书堂爸蹲下身子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用他的衣襟擦去我脸上的泪水。然后抱起我直往他家走去。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这样不管孩子呢?今晚这娃怎么过啊!”支书堂爸家住在村中间,院内南北各有几间房,北边的房子饲养猪和鸡,南边有两间房子作灶房并住人。到支书堂爸家时可能是下午四时左右,一家人正忙着做过年的豆腐。支书堂爸二话没说,从锅里给我盛了半碗豆腐花,让我充饥。这碗豆腐花真香,我狼吞虎咽似的吃掉了这碗豆腐花。
吃过豆腐花后,支书堂爸领我直奔父母住处。一进家门,我就哭喊着直扑妈妈怀里,妈妈也把我抱得紧紧的,生怕我再离开她。我们母子抱头放声大哭,父亲在一旁老泪纵横,不停的用干裂的手擦摸去满脸的泪水。支书堂爸开门见山地说:“你们不可这样难为孩子,他是你们亲生的娃,不论怎么说孩子无罪啊!”父亲哽咽着说:“我们商定把孩子已送给了人家,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能收回呢?”没等父亲说完支书堂爸接着说:“你家五爷才三十多岁,以后还可以生育啊!”支书堂爸不管父母同意不同意,说完又急急忙忙去找五叔。不多一会支书堂爸从五叔那里回来,要回了过继我的契约文书,并当面烧毁。从此,我就又成为我们这个家庭的正式一员。
过后,我想支书堂爸这样做可能是看到我年幼无着落可怜,再者他是村干部,可能也是职责所在。事实也充分证明支书堂爸的话是完全正确的。我离开五叔和五娘不多几年,五娘就接连生了两个女孩,大的叫月珍,小的叫引弟。取“引弟”这个名字是引来弟弟的意思。果然又接连生了两个弟弟。两个弟弟的名讳和我一样同用了个“国”字,我叫囯栋,他们俩叫治国和卫国。我们姊妹之间胜似同胞兄妹,在后来人生的道路上一直相扶相助。
我在五叔家生活了不到三年时间,后来虽然离开了五叔和五娘,没有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我发现五叔和五娘仍然偷偷地爱着我,呵护着我。我也始终没有忘记他们的养育之恩,对五叔和五娘也格外亲切。我与五叔﹑五娘之间,一直默默的潜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情感。这种情感也促使着我把五叔和五娘如同亲生父母一样爱戴。在人的情感世界里,亲情是无法替代的因素,血浓于水。不管我们身居何地,不管我们的亲人是否还在这个世界,只要思念起亲人,心中悠然升起一种亲切感,有种火辣辣的感受。这种感受让人得到欣慰,得到满足,会形成一种精神力量,给战胜困难带来动力,带来新得生机。
五叔关爱我的事举不胜举,也永远铭刻在我的心灵深处。这里我只说说生活困难时期五叔送我的半碗熟面和送我一张山羊皮两件事,这两件事在我脑海中也始终无法湮没,也充分证明了我们叔侄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关系。
我们村中间有个叫广播场的地方。这个地方实际是解放前村上一户大户人家的碾麦场。后来,被人们推倒墙,变成村民们经常聚集活动的场所。生产队在这个地方栽了个木杆,在木杆上曾装过一个广播匣子。这个匣子长宽一尺左右,是当时县广播站唯一通向村庄的宣传工具。在我们那个偏僻落后的山区,在那时人们非常感到神奇,一个小小木匣中能说话﹑会唱歌。一些年岁大的人认为这个小木匣中藏有小人,嚷着要打开看个究竟。甚至有的传说得神乎其神,带上了封建迷信色彩。每天晚上八时左右广播匣子响起,开始播送节目。我记得我们小孩子天还没黑,就拿上小板凳抢占有利地方晚上听广播呢!因为这个地方曾装过广播匣子,所以人们给这个地方取了个名字就叫“广播场”。后来,虽然电线杆上的广播匣子不存在了,但广播场这个名字流传至今。在这个“广播场”里有个生产队用于储藏作物种子和集体财产的仓库。这个房间生产队这年储存着洋芋种籽,开春洋芋下种后,把切除的坏洋芋倒在了廊沿下面的地上,经过风吹日晒这些坏洋芋被凉晒干了。我无意中发现被晾晒干的坏洋芋可以充饥。这一发现我生怕其他人知晓和我抢吃这些晾晒干的坏洋芋,就悄悄美美的“饱餐”了一顿。其结果造成食物中毒,险些要了我的命。那天,父母亲不在家,进不了家门。我上吐下泻,气息奄奄,迷迷糊糊地直挺挺的躺在大门口。五叔发现后,二话没说把我抱在怀里往他家走去。五叔边走边说:“把孩子怎么饿成这样?我的娃要好好的,好日子还在后边呢!”他的热泪也不停的洒落在我的脸上。那时,五叔家只有五叔和五娘两人,五叔又给生产队作务过菜园子,家境情况比我家好得多。
到了五叔家,五叔把我平放在炕上,我四肢不收地躺在那里,处于半昏迷状态。五叔又把地上一条四条腿的长条木凳放在炕上,站上去从屋顶的椽缝中找出不到二斤的熟面(粮食炒熟后加工的面粉),取了半碗,塞在我手中,含着泪对我说:“国栋吃吧,我的孩子,要挺得住,好好的活下去啊!”我狼吞虎咽地吞食,感到其味是天下最好吃的美食。吃了五叔的那半碗熟面后,我就立即神奇般的好了。真香!如今酒宴上的山珍海味怎能和那半碗熟面相比呢?多少年来这半碗熟面的香味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半碗熟面不是普通的熟面,是它救了我的命,是叔侄血浓于水的真情所在。
1966年秋季,我贾川小学毕业考上了清水县第二中学。清水县第二中学座落在离裴家庄二十华里金集镇的山梁上。这个山梁是清水县西部海拔最高的地方。由于地势高,一年四季没有不刮风的时侯,就是盛夏六月也凉风嗖嗖,寒气逼人。考上中学后家里穷得连被褥都置办不起。母亲从炕上揭下补了又补、缝了又缝的那片家中“公用”被子。那时,不像现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被褥。我们全家五口人只有一床被子,盖了上边没下边,盖了左边缺右边。我知道把被子揭走后,全家人只得滚光炕。母亲强板笑脸地对大家说:“娃上学是好事,等娃上学出来有了工作,给大家买新的,我们在家忍耐忍耐就过去了。”就这样解决了我上学的被子。被子虽然解决了,但褥子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解决。说句不怕人笑的话,在我小时侯我们那里穷苦农民根本没有铺褥子的习惯,清水县二中当时条件极差,冬天取暖连个柴火炉子都没有,学生宿舍硬床板大通铺。说实话,没有褥子晚上把被子铺半边盖半边算过得去。可到了白天,唯有我的那块床板上没有褥子,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真丢面子。五叔知道后,就将他在生产队放羊时保存下来的一张山羊皮,徒步十多公里送到学校我的手里。这张羊皮我垫在床上当褥子,暖在身上,热在心里,我永远不会忘记五叔送我的那张山羊皮,更不会忘记这重如泰山的骨肉情份。
1991年秋天,我被误诊为横结肠癌去家乡裴家庄休养。这时我家已搬进城十多年时间了,老家里什么都没有,生活极不方便。又是五叔帮我准备了锅碗瓢勺等生活用品。特别五叔非常担心我的病情,生怕发生意外。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五叔突然变得满脸愁容,少言寡语,人们给他打招呼都爱理不理的。他还基本每天都能将他亲手作务的水果、蔬菜送来。每天吃饭时五叔总是守在我身边,吃的什么,吃多吃少都非常挂记。每当看见他拄着棍子艰难地迈进门槛的时候,我心里难受极了!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每次回到老家时,五叔总是围在我的身边,不是给我准备最爱吃的饭菜,就是给我送来他亲手作务的苹果、葵花籽等农副产品。每当村民提及我在大机关干工作时,他总是乐滋滋地说:“国栋孩子真有出息,给咱家没有丢人!”
2002年秋天,我回老家始终没有见到他老人家的踪影,其结果五叔唯恐我走得快,独自一人在自家果园里摘了满满一筐苹果,费了很大力气才提到我返程的路上,他拄着他多年拄的那根弯曲的棍子,站在马路的中央等待我的到来。我远处瞧见他手提一筐苹果,左摆右晃地站在路中央的模样,不由得我流下伤心的泪水。我的父母去世后,只有五叔对我才这样的好。他的恩情我是终生难以报答。谁知这次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老人家见面,此后便成了永诀。
2003年5月,在全国抗击“非典” 的非常时期,五叔突染急症,病故于老家裴家庄,享年八十二岁。由于抗击“非典”的非常时期出入人员隔离,所以我未能回家祭奠行孝。在烧“百日纸”的那天,我才回到老家,走到他的坟头,看到的只是一堆黄土,再也看不到五叔他老人家的踪影。
五叔去世后,我头脑中始终留下了默默地思念。我过继五叔为子又离开的事实虽然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但我与五叔特别亲近的叔侄关系永远牢不可破,也引起许多人的疑惑不解。
深思这件事的形成,主要是与当时当地的文化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值得后人深思的是该不该把自己的子女送于他人?记得我参加工作不久,一次我们家人聊天我无意中问母亲:“妈,在我两、三岁时你们为什么要把要送给别人呢?”这句话刚一出口就感觉刺到了母亲的痛处,给她伤口上撒了盐,我连忙向母亲赔情,可母亲不答不理,只是两眼死死盯着我,好长时间满脸流泪哽咽着对我说:“国栋……我的孩子……是妈的不对……”我才知道母亲是不愿意把我送给别人的。是的,世上那有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的道理呢?
我与五叔虽则没有当成父子关系,但永远是血浓于水的叔侄关系。也正因为我曾有过继于五叔为子的历史,才进一步加深了我们之间深厚的感情,这并不比父子关系逊色。五叔在我十分困难的时侯帮助我,给我半碗熟面救我的命,送张羊皮帮我御寒,这些怎不是伟大父亲的所做所为呢?
五叔,你的孩子永远怀念您!
责任编辑:刘海洋